最后一滴颜料坠在雪白的宣纸上,美人苍白的指将它晕染开,极尽轻柔。画卷平铺着,星子与夜空跃然其上,仿若活物。作画人看了半晌,突兀的将一盏热茶倾了上去。
未干的颜料混合着茶汤,斑驳成一团看不清的杂质。美人叹了口气,似无奈又似释然,容貌上乘,声音却带了点病态的虚弱:“这下你可满意?他们都不如你。”
他的身后是一幅画,男子闪着星光的衣角隐在一片浓重的墨色里,笔锋细腻,连他的眼睫也栩栩如生,似阖非阖,像是在看什么人。
美人消瘦的指点上画框,缺乏血色的唇慢慢的,弯起一个瓷样白的笑来。
“我的月亮,我的神明。”
德拉索恩斯家的小少爷自小来说,是顺风顺水的。贵族家的小公子,又在绘画上天纵奇才,二十未到的年纪,已有了自己的数十次画展,所有怀疑他借助家族势力的人,都被其惊艳绝伦的作品逼的哑口无言。只可惜风华正茂的年纪,体弱多病,呛了点风也咳的厉害。外界有传言,这位小公子,怕是活不过二十五岁了。
那些嚼舌根的人以为没人知道,可那些传言,多多少少也能穿过厚厚的白墙,落进当事人的耳朵里。
他们口中的小少爷正站在书桌前,画笔抵着下巴,似乎在认真的思索。他的面前是一张斑驳的画纸,被深蓝的颜料毫无章法的泼上去,原本画的什么已经辨认不清。早春已至,他的肩头仍好好的披着连帽衫,那是保暖的好物,能帮助体弱的人捱过整个冬天。
门被轻轻的叩响,约瑟夫慢慢的放下笔,一点一点卷起脏污的画纸。来人悄无声息,他也不曾抬头:“克劳德。”
“已经很晚了,”被称作克劳德的男子并没有计较他的称呼,他的面容与约瑟夫别无二致,只是作为德拉索恩斯家的继承人,眉宇间较他的弟弟多了些家主的风范。他似乎在叹气,“你也许该休息了。”
“还早。”约瑟夫把画纸卷起来,仔细绑好红绸带,却丢进了脚边的废纸筐,“来找我有什么事吗?”
这位名义上的血脉至亲自始自终也没拿正眼看过自己,语气礼貌又疏离。克劳德想说些什么,却又生生的忍住了:“没什么……过几天就是你的画展拍卖会,有什么新的作品想要公布吗?”
“拿那些仓库里的糊弄一下就是了,”约瑟夫似乎笑了笑,“反正他们也会前仆后继的出价。”
克劳德张了张嘴,似乎想反驳,眼神扫过房间的窗帘。窗是开着的,有风,一角画框在重重帷布后若隐若现。他到了嘴边的话换了一句:“那……这次画展拍卖,由我负责?”
约瑟夫漫不经心的取出手帕,细细的擦拭桌面:“随意。”
烛火温柔的跳,房间里是暖洋洋的橘茫,只有那面窗帘下,隐隐闪烁着朦胧的星光,又被飘摇的帷布遮盖住了。
克劳德垂下眼帘,声音很轻:“好。”
拍卖会一如既往的人满为患,约瑟夫在宴桌上端了一杯红酒。酒类是不适合他饮用的,体格孱弱,最低度的酒也能是入骨的毒,可他偏爱拿着。来往的宾客与他行礼,他也微笑着,一一应了。
约瑟夫先生是位十足的绅士。所有与他那双湛蓝的眼相撞的人都这么说。
人声鼎沸之时,这位绅士避开了所有人的目光,悄悄离开。
这本来就是一场虚与委蛇的盛会,与那些人待久了,只会让人浑身不舒服。约瑟夫选了一条近路,踩着尚未消融的白雪,慢慢往回走。风还带着寒意,银发被吹乱了几缕,他慢慢的伸手,在凛冽的风里重新将它束好。
不能以这种样子去见那个人,他想。
小道的尽头是他的书房,与喧嚣的拍卖厅不同,烛火燃了一夜,已然干枯,诺大的书房里只有窗帘在孤零零的随风飘荡。
“今天打算和我说说话吗?”
关上门,年轻的画家将外套挂上衣架,倒了一杯咖啡,摆出一副轻松随意的姿态,“你好久都没有开过口了。”
意料之中,没有人应答。约瑟夫端起那杯咖啡,是凉的,他的视线转向窗帘后,那里是一片空荡荡的白。
画不在了。
“他会要了你的命。”
“他会要了我的命?”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,约瑟夫笑起来,湛蓝的眼弯出一个优雅的弧度,“你不如说的更清楚些,是谁在要我的命,克劳德?”
他同父同母的孪生兄弟就站在对面,隔着一张桌子,几步之遥,却好像隔着数十年的岁月。
气氛一时安静下来,连檐下的融冰滴水声也清晰可闻。屋子里面容相同的两个人,一个欲言又止,眼底藏着深深的痛楚,一个眼神冰凉,偏偏唇边拿捏着若有若无的笑意。
连眼睫也在微微的抖,克劳德半天才能说出一句话:“你知道的……我想把命还给你。”
“我已经不需要了。”约瑟夫轻轻咳了两声,屋子里没有炉火,寒意从指尖一直蔓延到胸口,“你的命比我有价值,希望你活着的人比希望我活着的人要多得多,克劳德。外面传言四起,倒不如让它落个实,我不在意这点时间。”他笑了笑。
“也许这个冬天结束,我也要结束了。”
要把已经拍卖出的画找回来,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,克劳德连客人的姓名也没有透露。年轻的画家只穿着衬衫就出门,在所有有可能买下那幅画的人家前,一扇一扇的敲响厚重的大门,有人不予理会,有人觉得他是疯子,只敲到最后一扇的时候,主人家在举办舞会,在一片杯酒交错的欢笑里,他重新看到了那片闪着星光的衣角。
似乎离开了他的书房,在这里,也能待的很好。
“那个,能帮我取下来吗?”
“什么?”主人有些不解。
“那是我的东西。”蓝眼的绅士固执的仰视着那幅画。
“我的东西。”
回去的路上起了风,呛的美人咳了几声,银发已经奔波的有些散乱,他把那幅画好好的抱在胸口。画上的男子自始至终表情也没有什么变化,在安静的书房里是这样,在觥筹交错的大厅是这样,在他怀里也是这样,微阖着眼,并不看他。
好像真的是一幅画。
约瑟夫停下来,风刮的刺骨,带起一点细碎的雪花。美人看着怀里的画,专注又悲伤,半晌睫羽微动,慢慢的,弯起一个笑来。
“我真难过。”
他的声音很轻。
“你怎么也不想想我。”
克劳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咳血的呢?记不大清了,好像很早很早的时候就有了。七八岁的年纪,对死亡浑然不觉,对哥哥嘴角溢出的红色液体充满疑惑,会伸手小心的帮他擦掉,再奶声奶气的问一句,这是什么?克劳德握住他的手,温柔的告诉他,不要碰。
两个孩子的天赋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显露了,约瑟夫爱新奇的颜料,精巧的画笔,而克劳德已经展露出了独当一面的风范,如果不是被诊断出绝症,他应该会不负众望,成为德拉索恩斯家的继承人。
父母亲对于孩子的病悲痛万分,偏偏又是一筹莫展,求医无数得到的结果也是药石无医,安慰他们的反倒是克劳德。他还是和以前一样,陪着约瑟夫游戏,在在账目上记下一笔又一笔,有时也会被鲜红的液体污染纸张。
大家都认为克劳德是活不长了,直到亚兹拉尔的出现。没有人知道这位代表着死亡的天使出现的理由,也许是在他而言只是一场恶意的游戏。他说,双生子血脉相连,用其中一个的命来换另一个,完全可行。
“所需要的只是当事人的一个好字。”他说。
在两个孩子之间选择一个,对于父母来说是极痛苦的,只有约瑟夫不知道,哪怕被舍弃的是他。
德拉索恩斯伯爵尽量拿捏着轻松的语调,他问约瑟夫,把你的玩具让给哥哥,好不好?母亲已经在背过身流泪,约瑟夫困惑的眨了眨眼,看了看手中的木质小马,又看了看眼眶发红的父亲。亚兹拉尔隐去了身形,站在门口看一出已经知道结局的好戏,只是被那双湛蓝的眼清亮亮的望过来的时候,有一种仿佛被击中的错觉。
约瑟夫收回视线,一派孩童的天真,他说,“好啊。”
那个孩子啊,一瞬间就长大了。
然后?没有然后了。窗帘低垂着,夜晚没有风,年幼的约瑟夫趴在桌上睡觉,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。他压着一张未画完的天使,半梦半醒间,看到了一片闪着星光的衣角,入他梦来。
不记得那张画有没有完成了,也不记得画上的人是什么时候在了。生着犄角的男子仿佛真的是死物,约瑟夫隔着粗糙的画纸碰了碰他骨节分明的手,什么也没有说。
自此笔下,再没有比他更完美的作品了。
那时所有人都在关心克劳德的病,没有人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,多少次想与父母拥抱却被他们擦肩而过,除了克劳德没再有可以说话的人。
可唯一能说话的人也越来越虚弱了。
他身在地狱,一片黑暗里看到了那只手,他以为那是救他解脱的浮木,可到头来也只不过是拉着他越坠越下沉而已。
就算这样也不会放。
自始至终不过是一场神的游戏,那也是他一个人的神。
一个人的月亮。
克劳德在门外焦急的敲门,约瑟夫在门里慢慢的晃着高脚杯,殷红的液体在透明的杯里摇摇荡荡。谁也没有错,可谁也算不上无辜,火舌已经卷上衣角,炙热的温度席卷而来,黄玫瑰与热焰相称。从笼中被放出的夜莺也扑扇着不知在渐起的烟雾中飞向何处。约瑟夫看向门的方向,弯起一个笑,倒是真心诚意的唤了一句:“哥哥。”
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腕,约瑟夫抬头,正撞上一双漆黑的,与那时别无二致的眼睛。
平平淡淡的,不属于这个世间的,只看着他的眼睛。
我的心原上土壤贫瘠,是荆棘满布一片荒芜,抬头只有名为你的那一点月光。倏倏然被月而邀,“可到底谁是谁的杰作呢,我的神明。”
说是给老婆的配文每天写一点磨蹭了大半月,结尾段落还是老婆写的,咸太久了也想不出什么好故事,呜呜呜老婆不要嫌弃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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