忘与
你有没有,认识一个人?
不,我不是这个意思,我是想说,你有没有第一眼见一个人,就生出无穷无尽的熟悉感,熟悉到让人想落泪?
可是啊,这个人确实从未出现在你的生命里。
“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?”
晚风清冽,生着奇异犄角的少年转过身,凝着星光的斗篷散在风里,黑曜石般的眼静静的看着我。他只答了四个字。
“素不相识。”
夏日的夜晚来的较晚,能让贪玩的小孩子多一些游戏时间。德拉索恩斯家的小少爷还没有尽兴,被焦心的仆人哄劝着抱回了卧室。他不情不愿的,乖乖的让人盖上被子闭上了眼,听到卧室门咔哒一声轻响,那双湛蓝的眼立刻睁开。
身高还不够,他兴高采烈的拖来凳子,努力蹬了几下腿爬了上去,去开卧室的窗。
“喂,你在吗?”
窗外灌进来的风带着点凉意,深黑的夜幕里只有几颗星子在遥远的闪烁。没有回应,约瑟夫垂头丧气的关了窗,转身蹦下凳子,却发现床边已经坐了一个人,柔软的斗篷垂在床脚,星子在上面闪着光。
小孩子惊喜不已:“你什么时候进来的啊?”
生着犄角的少年冲他伸出手:“见到我很开心吗?”
“当然啦!”约瑟夫笑嘻嘻的蹭到他身边,在睡衣口袋里摸了摸,掏出一块小糕点,想了想,又掰开成两瓣,递了一半过去:“这个给你!今天有故事听吗?”
少年似乎是笑了笑,接过了被掰的碎糟糟的糕点:“你想听什么?”
“想听天使的故事!”约瑟夫把糕点塞进嘴里,顺势躺在少年的膝盖上,嚼的嘴角都是蛋糕屑:“想听亚兹拉尔的故事!”
“亚兹拉尔可是死亡天使,”少年失笑,轻轻的擦了擦约瑟夫的嘴角:“你不怕他?”
“不怕,神父说天使都是好人。”约瑟夫把嘴里的咽下去,又眼巴巴的盯着少年手里的半块:“你怎么不吃?”
少年把糕点凑到他嘴边,小孩子嗷呜一口咬了上去,含混不清的嘟囔:“天使都会有翅膀吗?”
“嗯,都会有,”少年帮他拂开额前的碎发:“羽翼雪白,和你的发色一样漂亮。”
“可我觉得你的角角更好看,”约瑟夫在他膝盖上翻了个身,眼睛亮晶晶的看他:“我以后也会长出角角吗?”
少年一时语塞,半晌犹犹豫豫的答了:“嗯……会吧。”
“那我能摸一下吗?!”
“……”这样的要求闻所未闻。少年僵直了脊背,半晌还是弯下腰,小心翼翼的,把角凑到人手心:“好。”
没有什么动静,少年疑惑的抬头,小孩子的长睫温顺的垂着,已经枕在他的膝盖上,睡着了。
“天使的工作很清闲吗?”
晨间的空气湿润润的,带着刚清理过的青草芬芳。梧桐树生了新芽,燕尾服的小少年踏着路间斑驳的光影跳跃,生着犄角的少年安静的跟在他身后:“好像只要我想,你就会出现在我身边。”
亚兹拉尔眨了眨眼,如实答道:“不算清闲,我的工作是在生命树的叶子落下时,念出上面的名字,带走人间的灵魂。善者牵引至不朽园,恶者丢至奈落界赎罪……”
“我不是想听这些。”约瑟夫有些气恼,他停下脚步面对着亚兹拉尔:“我是想说,嗯,神也会爱人吗?”
行色匆匆的路人从他们身边经过,并没有驻足围观生着犄角的天使。亚兹拉尔不愿意被他们看见。
“神……”少年犹豫了片刻,他看着约瑟夫那双湛蓝的眼睛,下定了决心:“当然爱世人。”
约瑟夫笑眯了眼睛,得寸进尺的凑过来:“神爱世人啊,那是什么样的爱呢?”
“什么样的爱?”
“是啊,什么样的爱呢?”约瑟夫拽着他的袖子笑嘻嘻的仰着头:“我听说东方有一个故事,阿难爱上了一个女子,佛祖问他:‘你有多喜欢这女子?’阿难说:‘我愿化身石桥,受五百年风吹,五百年日晒,五百年雨淋,只愿那女子从桥上经过。’你呢?亚兹拉尔,你也是这么想的吗?”
“那不是对世人的爱,”亚兹拉尔有些犹豫:“那是……”
“那是对谁的爱?”
“是……”
约瑟夫的眼睛在一片柔和的阳光中清凌凌的看过来,亚兹拉尔脸颊微红。
四片巨大的羽翼在身后现形,风卷起细碎的落叶,天使霎那间消失在一片星光里,只有不明真相的路人还在为刚刚的怪风疑惑。
少年时折柳纵歌,这种悠闲快乐的时光如指尖的白瓷瓶,打碎了,也就什么都没有了。
约瑟夫再见到亚兹拉尔的时候,如是想。
海上的天气很不好,乌云阴沉沉的压着,汹涌的浪花溅上甲板,小小的游轮在一片汪洋里摇摆不定。而亚兹拉尔站在船舷上,羽翼落了水,湿淋淋的垂在身侧,正看着他。
约瑟夫叹了口气:“好久不见。”
他对面的神垂下目光:“……好久不见。”
人间的几个月对于天使来说应该算不得久,对于人类来说却足以有许多变故发生。亚兹拉尔踏下船舷靠近他,约瑟夫消瘦了一点,眉目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。他悄悄的抖落开翅膀,为这个孩子遮住甲板上带着咸腥味的寒风。
“我有很多事想告诉你。”
“……”
“克劳德病的很重了,我不知道他能不能坚持到我们上岸。”
“……”
“他在咯血,在整夜整夜的咳嗽,他让我不要担心。”
“……”
“亚兹拉尔,”约瑟夫慢慢的伸出手,天使身上的沉香木气息温柔到让他想落泪:“我很害怕。”
亚兹拉尔没有说话,神明的羽翼又裹紧了一点。
“这里太冷了,我们回房间吧。”
不算宽敞的船舱里充斥着药物的苦辛气,约瑟夫去拿毛毯了,要给他擦翅膀。亚兹拉尔环顾这个被死亡气息弥漫的地方,起身打开隔壁的房门,克劳德就睡在那里。
和约瑟夫极为相似的脸,苍白脆弱,生命之火摇摇欲坠。亚兹拉尔沉默了片刻,伸手接住了从天而降的一片落叶,叶上刻着漆黑的名字。
天使慢慢的将它贴至唇边。
约瑟夫找到他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。
被巨大的力扑倒在地板上,亚兹拉尔愕然:“约瑟夫……”
“你在干什么?!你想干什么?!”约瑟夫死死的按着他的肩膀,全身都在发抖,单薄瘦弱的身躯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:“你要带走他吗?!那是我的哥哥,亚兹拉尔,我绝不允许你这么做!”
“约瑟夫……”天使的声音有些悲伤,那对看着他的湛蓝眼睛充斥着疯狂,他任由着人类将他死死的按在冰凉的地板上:“这不是我能控制的……”
“你只要不开口不就好了吗?!你只要不念他的名字不就好了吗?!亚兹拉尔,亚兹拉尔,我求求你,那是我唯一的亲人了,你不可以带走他,你不可以……”
叶片在指尖炙热的燃烧起来,带着金色的火焰缓缓升至他们面前。亚兹拉尔颤抖着闭上眼,在约瑟夫绝望的目光里不受控制的开口。
“克劳德……克劳德·德拉索恩斯。”
“你这样做是错的。”
“哦?那你告诉我,怎样做才是对的?”
房间的墙壁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照片,有青年老人,有男子女子,相同的是他们被捕捉下来的表情,都是惊恐而绝望的,仿佛在面对死亡。
时隔多年,亚兹拉尔依然是初见时那副姿态,而身为人类的约瑟夫,时间竟也在他身上定格,仿佛二十岁的青年。
这就是人的一生了。
他漫不经心的擦拭相机,把胶卷取出来检查,给新定制的相框掸去并不存在的灰尘。亚兹拉尔拉住他的手腕:“约瑟夫。”
约瑟夫淡然的笑了笑,指着墙上的照片:“像这些人一样,一无所知的面对死亡,等着你来带走我才是对的吗?”
“你这样……真的是罪无可恕。”
“那你就来救赎我啊。”
亚兹拉尔一时无声,约瑟夫的笑容浸在晨曦里,绝望到扎人。
“人死后会去哪里呢?我这样的灵魂会坠进地狱吧。”约瑟夫轻轻的抱住他的腰,柔软的发丝抵在亚兹拉尔的胸口:“亚兹拉尔,带我去看看吧,我想看看。”
散着金色荧光的河流缓缓流淌,星光在其上凝成一道桥梁。生着犄角的天使和人类在一片黑暗里缓缓前行,他们走过的路在空中化成一点点破碎的星光。
约瑟夫看着桥下,满目都是柔和的金色光芒:“这里不像是地狱。”
“这里当然不是地狱。”
约瑟夫歪着头看他。
“这里是我们每一次的终点。”
人类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,亚兹拉尔在认真的看着他:“约瑟夫,你为什么抗拒死亡?”
理由有很多,比方说,有割舍不下的人,有不想忘记的人,不想让青春永驻的人看到自己衰老的模样,可是约瑟夫没有出声。
“不回答也没有关系,”亚兹拉尔轻轻的叹了口气:“反正也不会有下次了。”
唇上传来了柔软的触感,约瑟夫睁大了眼。
神的唇是冰凉的,冷到刺骨,又极尽温柔。
“不要怕,约瑟夫,”亚兹拉尔的呼吸安静的与他交融:“我喜欢你。你很快就会忘记了。”
灵河水洗尽记忆与罪孽。魂魄推下可以逃避审判,干干净净的往生,而人类落入,身体则永恒不灭。
“我们来过很多次,记得吗?”
“我渡世人,渡苦厄,渡他们极乐无憾,也渡你一遍又一遍,可你再也没能认出我的脸。”
身体在急速的坠落,柔软的荧光欢喜的飞舞在他身边,约瑟夫最后的目光凝聚在星光里的亚兹拉尔上,天使远远的望着他,一侧羽翼突然断裂。
巨大的锁链穿过了他的肩胛,雪白的羽翼被鲜血脏污,沉沉的坠在桥上。
少年时约瑟夫的声音清凌凌的响在耳边,“那是对谁的爱呢?”
他闭上眼。
我愿化身石桥,受五百年风吹,五百年日晒,五百年雨淋,只求那少年此生平安喜乐,今生今世,再也不要从此桥上经过。
不老不死的生活并不如想象中轻松,有时候约瑟夫也会惊讶为什么关于相机灵魂的实验会这么轻易。他偶尔也会看星星,想起儿时吃的糕点,然后想起一片缀着星光的斗篷。
可是那是谁呢?
约瑟夫摇摇头,把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从脑海里祛除。夏日的池塘边带着凉意,萤火虫在安静的振翅。他理了理袖口站起来,有一人身披月色行色匆匆,与他擦肩而过。
没有撞疼,却让约瑟夫有一瞬间的想落泪。
他下意识的拽住对方的衣角,那片衣角是深蓝的,仿佛闪着光。
他张了半天的口,才在对方静默的目光里哽咽出声。
“你有没有……认识一个人?”
评论(40)